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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九点十九分,三七六次列车准点到达广屏。

    安心从车站出来,一看到那些熟悉的街道,看到站前广场四周建筑物上那些鳞次栉比争奇斗艳的霓虹灯,心里就有点凄凉。她从上大学开始就在这里生活,她在心理上早已把自己划归为这个城市中永久的一员。所以她此时的凄凉似乎包含了一种被抛弃的主题——这个城市中熟悉和热闹的一切,都离她很远了。她拎着那只不大的箱子,沿着站前广场右侧的马路走了好一段,竟没有找到那个本来闭目塞听也能找到的汽车站。她离开广屏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不知为什么竟有隔世之感。

    她顺着马路走了一站地,才找到了下一个汽车站。上车后,要打车票时才发现她本来是想去人民医院的,但在下意识的引导下上的这趟车,却是开往铁军家的。过去那也是她的家,现在不是了,以后也不会是了。

    想起这个家她有些难过,眼里有些潮湿,但车上这么多人,不是哭的地方。她克制着不让自己去想这个家,但这个家的每间屋子,每个角落,每件家具,连厨房厕所和阳台上的每个东西,每个摆设,都一一地涌在眼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像往常一样打了回家的票,到站之后下了车,像往常一样往家里走。从公共汽车站到家要穿过楼群中的一条干净的林阴路,路两面栽着高大成材的香叶树,路边的便道上,还种着喷红吐艳的山茶花。绿树和红花使这条路有了浪漫的情调,浪漫使这里一到晚上就蝴蝶般地出现一对一对的情侣,在花木间和路灯下款款而行,哝哝低语。此情此景,无论冬夏。

    这时正是晚上九点多钟,正是年轻人寻找浪漫的时间。安心提着箱子,看着那些热恋中的男女花前月下,柔情蜜意,心里不禁有几分酸楚。那些在男人的臂弯中扭捏羞涩的女子们,大多数年纪比她还大呢,可她们的样子好像才刚刚尝到了异性相吸的神秘和美好。而她呢,她还不到二十二岁,就什么都经历了,什么都过去了。

    现在,她提着箱子,穿过这条林阴路,往家走,那感觉有点像往常每次从南德回广屏,下了火车提着箱子往家走的模样。那感觉越逼真、越强烈,她越要告诫自己:都过去了。

    到了家,她站在楼门前往上看,她家住五楼,她找了一会儿,找到了那个曾经属于她和铁军的窗口。不知是家里没人还是拉着窗帘,那窗子黑着。楼门口很清静,无人进出。她站在暗影里仰着脸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了头,又拖着箱子往回走,依然沿着那条风花雪月的林阴路,往公共汽车站那边走回去。

    她倒了两趟公共汽车,在晚上十点半钟左右,到了广屏市人民医院。

    广屏市人民医院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两年以前她在这里陪护她的老校长直至他人土为安。两年前也是在这里,她开始了她的初恋。而两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孤单的夜晚,还是在这里,她要和她的爱人张铁军见上最后的一面,她要向始于此地的这场爱情做最后的告别。

    她走到医院那熟悉的大门前,从大门进去,进了夜间急诊的楼区。楼区里散落着不少夜间就诊的病人,而医护人员看上去却寥寥无几。她穿过急诊部的一个隐蔽的小门继续往里面走,一路穿门过扉熟如自家的后院。终于,她找到了一幢独立的小楼,小楼的门前灯黑着,无人把守。她走进去,从安全楼梯往地下室走。两年以前她就来过这里,这地下室就是广屏市人民医院的太平间。

    下到地下室看到了一个正在一把椅子上瞌睡的警卫,她摇醒那个年轻人,问他管太平间的李师傅在不在。小伙子醒来吓了一跳,大张着O型的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大概再胆大的人在太平间这种地方值更守夜都免不了做一些阴风惨惨的鬼梦,这小伙子一睁眼迷迷糊糊看见一位妙龄女子飘然而至站在面前,想必当做了梦中的女鬼,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子看上去已魂飞魄散。安心两年前认识的那位李师傅,因为在太平间工作了三十年,自称已不怕鬼了,和鬼相安无事三十年。有一次他在医院的食堂里和安心同桌吃饭,就告诉安心鬼魂并不可怕。鬼魂其实都是最善良的,夜里出来也是因为多愁善感,你不怕、不理,便没事的。

    那值更的小伙子可能是新来的,还未具备敬鬼神而远之的修养,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透出一口气来,问道:“……你是谁?”

    安心重复了一句:“李师傅在吗?我找他有事。”

    小伙子战战抖抖地说:“他不在,他明天早上来。”

    安心问:“早上几点?”

    小伙子喘了口气,有了些镇定,声音也平稳多了,他说:“你真把我吓死了,你怎么进来的?”又说,“李师傅早上六点以后才来呢,明天七点就有家属要来穿衣服了,化妆师要来化妆的。”

    安心点了头,谢了那小伙子,离开这里又回到了夜间急诊部。她看表,十一点了,离第二天早上六点只有七个小时的时间,她不知道附近多远能找到便宜些的旅馆。想了想,索性就在候诊的走廊上找了个空着的长椅,把箱子放在长椅上,然后她坐下来,闭上眼,等着天明。

    周围都是自顾不暇的病人,医护人员少得见不到面,她半睡半醒地坐在这里,反正也没人管。

    七个小时之后她再次来到后面的那幢小楼,在太平间门口见到了那位李师傅。李师傅认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来,他还记得她,也知道张铁军就是三年前公安专科张校长的儿子。老头儿说:“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咱们还在一起吃饭聊过天呢,那你现在和张铁军是什么关系?爱人?”老头儿有点惊奇。接着作出同情的神态,“啊,你们结婚啦,啊,啊……今天遗体告别对吧。你来得这么早,就来你一个人?”

    安心说:“我今天有急事要走,遗体告别参加不上了。我走以前想最后再看看他,和他告个别,行吗?”

    安心说告别两个字时眼圈已经红了。李师傅干这种与死人为伴的工作很多年了,善心是第一位的。他看看安心手上的箱子,连忙说行的行的,然后马上掏钥匙打开了太平间的门。安心终于见到铁军了,刚刚从冷藏室里拉出来,人的样子有点变形。但安心还是抱了他,这是她的爱人。她的几滴滚热的眼泪,滴在铁军冰冷的脸上,她知道这几滴微不足道的热泪已经化不开那冰冷的面容。眼泪只是她的忏悔,铁军是因为她的错误而死的,她必须为此忏悔一生。

    除了忏悔,那眼泪还代表了她此时的孤独!她知道,在和铁军就此永别之后,她就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她要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投奔一群陌生的人,再也没有铁军的关切、惦念和叮咛,而这些关切、惦念和叮咛,是以前时时都在身边的东西,现在对她来说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她轻轻地摸着铁军的面孔,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她觉得铁军仍然是能够和她交流的。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向他轻声耳语:“铁军,我走了,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了,我有点害怕!你能再为我祝福一次吗?你还愿意再为我祝福一次吗?”她静下来倾听着,她心里果真听到了铁军的声音,那声音让她哭出声来。她哭着说:“我听见了,我也祝福你,铁军!”

    她把她胸前挂着的那尊玉石观音摘下来,放到了铁军的枕边。那是母亲对她的保佑,也是她对铁军的保佑,她想就让那块玉石代表她,代表她永远地留在铁军的身边,保佑他的灵魂,安然升天吧。

    放好玉石,她轻吻了铁军紧闭的嘴唇,那嘴唇像铁一样坚硬,像铁一样冰冷。那坚硬冰冷的感觉后来很久很久,一直还留在安心的唇上。

    安心直起身来,她的目光和站在一边的李师傅相遇,李师傅的脸上,惊奇和感动都有。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年,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的诀别,一时有些发愣,直到安心说谢谢你了李师傅,才如梦方醒。他走过来,动手帮安心把铁军的遗体推回到冷冻格内。这时他看到了铁军枕边安放着的那只玉观音。

    “李师傅,我想拜托您一件事,等一会儿他们给他穿完衣服,您把这个放在他的衣服里,行吗?”

    李师傅的目光在那玉观音上摩挲了一下,移向安心,他冲安心点了一下头:“你放心好了。”

    安心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天已大白。

    安心提着箱子离开医院,没再盘桓,没再逗留,她知道从现在起,她已经不属于广屏。她乘了一部公共汽车,直接去了广屏火车站,买了广屏至北邱的车票。当一列火车载着她开出广屏的时候,红彤彤的太阳才刚刚在这个城市的无数高楼大厦之间,升了起来。

    在她离开医院也许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广屏市委宣传部铁军治丧小组的几个工作人员和铁军家的两个亲戚,就扶着铁军的母亲来到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专门从广屏革命公墓请来的化妆师。铁军母亲带着她为儿子买的一套崭新的西服和衬衫,她说她要像儿子小时候每天起床那样,亲手为他穿上衣服。

    上午九点,张铁军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广屏市人民医院第一告别室举行。据说到场的人非常多,单从人数上看,不亚于悼念一个局长的规模;据说前来表示悼念的领导人物也不算少,级别最高的是广屏市人大的邢副主任和他的夫人;据说铁军的母亲克制了自己的哭泣表现得相当坚强,令在场的所有人对这位母亲的人格意志都感到无比的惊讶和由衷的钦佩。

    告别仪式之后,铁军的遗体被送到广屏革命公墓,在熊熊炉火中化为一捧青灰。铁军的母亲不顾大家劝阻,一直到火化结束她亲眼看到和亲手摸到了儿子的骨灰之后,才离开公墓回家。她对送她回来的人说她很累了要睡一会儿,赶走了本来执意要陪着她的两位亲戚。等到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才走进自己的卧室,关好门,伏在床上,出声地恸哭起来。这时候,从时间上算,安心乘坐的火车已经接近于到达北邱。

    所有这些关于安心、铁军、他们各自的父母、他们各自的工作以及他们的同事和仇敌的故事,先是出自安心本人的叙述,再经过我后来的耳闻及目睹,最终完成于我的想象和推测。故事的细节和人物的心迹通常是不难想象和推测的,何况我后来跟安心一起去过北邱和南德,我亲眼看到并且亲身游历了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些地点,感受了历史和人文的背景。这背景表面上在这地方平淡无奇,甚至无影无形,但对故事发生的原因和它的结局意义深远。

    在这些地点中,我以前唯独没有去过的,便是清绵。清绵不是那些情节演绎的主要空间,它在这些故事中的作用,更像我刚刚说到的背景。对,它是背景,是这段故事的主人公灵魂中的气质之源。

    安心和我说得最多的,也是清绵。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故乡和童年保留着人本主义的偏爱和思恋。清绵作为古哀牢国的后屏,历史上也是一个人杰地灵、兵家必争的要冲,历经了千年的沧桑变化,如今反倒相对闭塞起来。我在那张从火车站前的杂货店里买来的旅游指南上,看到清绵悠久的历史被几句话简单地概括,更加深了我对这里怀有的神秘感。旅游指南上重点介绍的名胜,是一段古城遗址,是清绵唯一残存的汉唐古迹。而文字简介中只说到清绵拓城于汉,汉武帝徙吕不韦宗族后代之于此,设不韦县,以“彰其先人恶”。到明代才改称青绵,民国时再改为清绵,如此而已。

    我向火车站前那位小店的老板打听了方向,去安心家正好要穿过那段残存的城郭。去那城郭先要走一条数十米长的索桥,涉过激流滚滚的清绵江。在穿越索桥时我举目四望,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仿佛都没有声响。见不到一个人迹。天上有一团棉花般的白云,闲散地浮搁在对面的山头。这里真是一个幽静的仙境,感觉上离外界凡尘的喧嚣已经很远很远。

    过了桥再走一刻钟,就看到清绵县的街市了。街市上以古旧建筑居多,但看上去只有把口的那座城门才是真正的古迹。这古城残址比我先前的预想还要完整,虽然大部分城墙已不复存在,但城门和箭楼仍然临风而立,岁月依稀,风韵宛然,成为这清绵县的一处最为显目的标志。

    清绵的县城实际上是两块巨岩夹峙的一个隘口,太阳这时早已升起,但形同深谷的县城还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阴影之中。这阴影使整个县城尚未苏醒,商店大都没有开张,街上少有行人。我走近古城的城门,看到前设一碑,上有古城简介,显为今人所书:“此城建于西汉元封二年,城周七里,高三丈五尺,深一丈,设六门……改建于清乾隆五年,知县袁宏野就地取材,修残补阙……”我穿过城门时,果然发现每块城砖之上,都隐约烧有“乾隆甲午知县袁造”字样。这些墨迹犹存的字体让我体味到整个清绵文化历史的丰富姿采,进而也对生自于斯的安心增添了某些微妙的了解。

    除清绵以外,安心的所到之处,我后来大都走遍了。连最不重要的北邱,这个从情节上说即使忽略也无伤梗概的县级城市,我都做过短暂的逗留。安心在这里工作生活总共不过百日,她就住在建材公司的一间集体宿舍里,和几个专司切割大理石的女工住在一起。那些女工只知道这位何燕红是从保山那边调过来的,大概是公司里一个头头的朋友的孩子。她们都拿她当小孩子。公司里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小孩子,就像我当初在京师跆拳道馆训练厅里见到她时一样。她的形象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刚刚离开父母还迷恋于追星和吃零食的少女。在周围人的眼里,她和那种少女唯一不同的是,不爱说笑,不太合群,每天只是独自一人低头往返于宿舍与办公室之间,生活单调,兴趣枯燥。这样自我封闭的女孩子,无论是她对别人还是别人对她,都不会有任何飞短流长的口舌是非和闲言碎语。

    她上班的地方就在宿舍前边的一座百米之遥的小院内,她的工作是在公司的销售部里当统计员。没错,正如南德市公安局政治处的同志告诉她的那样,这个公司效益好,工资高,她每月挣的钱连工资带奖金带饭费,据说每人都会有年终分红,比她在缉毒大队当实习警司还要多个一百多块呢。

    工作简单,生活安定,收入不错,尽管,有些寂寞,但此时的安心和一年多以前刚到南德时的安心相比,完全不同了。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和生离死别,她需要孤独,需要安静,她不想和任何人过从密切,不需要向任何人倾诉,不需要任何娱乐和朋友。她只想这样静静地生活,这样生活挺好。但是,这段安静得在外人看来几乎过于枯燥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安心来到北邱落户刚满三个月零六天的那个早晨,她向她所在的建材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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