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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额头抵着他的,一声一声地呼唤着。
泪水从她那双眼眸里落下,她没有哭出声,轻轻地,温柔地道:“罗伽,我等着你。”
昙摩罗伽心口绞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生如朝露,所以,一旦错过她,便是永恒,他要牢牢抓住这一世,好好地活下去。
心若顿悟,明心见性。
突然,漫天风旛飒飒响。
云端中的幻象顷刻间化为齑粉,妙音梵唱如海潮一样褪去。
一道悠远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威风凛凛,气势夺人。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一灭就是一生,生生不息,是生灭法,先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声音渐渐飘远。
昙摩罗伽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他眼中只剩下那张带泪的面孔,抬手,轻轻拂去一滴在卷翘眼睫间闪动的泪珠。
“别哭。”
她应该多笑笑,他喜欢看她笑。
瑶英愣住了。
温热的鼻息洒在她脸上,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的面颊,她抬眸,微凉的吻落在她盈满泪水和红血丝的眼睛上。
她僵立不动,和他目光相对。
他看着她,唇角微微扬起,抬手按住她的颈子,额头抵着她的,“明月奴,我回来了。”
瑶英不敢相信,呆呆地望着他。
下一瞬,她如梦初醒,泪水汹涌而下,哆嗦着扑进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
“你骗我!”
她终于哭出了声。
昙摩罗伽抱紧瑶英,低头吻她发顶,吻她眉心,吻她鼻尖,最后,含住她的唇,撬开她的齿关。
唇舌交缠,气息交融。
她浑身发抖,他满身是血,两人紧紧缠在一起,搂抱相连,倒在蒲团上,恨不能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吞咽,吮吸,扫过每一个角落,掠过她的甜美,直到她耳鸣目眩、承受不住时,他才放开她柔软香甜的唇,吻去她眼角的泪珠。
脚步声骤起。
李仲虔、毕娑、缘觉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冲进刑堂,看到苏醒的昙摩罗伽,目瞪口呆。
半晌后,他们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口诵佛号,激动得直打哆嗦。
“快!请医者过来!”
几名医者匆匆赶到,看到昙摩罗伽,同样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缘觉一边擦眼泪,一边推他们上前,催促:“您快看看,王醒过来了!”
医者们回过神,扑到昙摩罗伽身前,哆哆嗦嗦着为他探脉,掀开衣袍,看他身上几处流血的伤口。
瑶英退开来,让蒙达提婆上前,手忽然被紧紧攥住,一道力量把她拉了回去。
昙摩罗伽抓着她的手,脸上的血没擦,眸色暗沉:“哪里也别去,陪着我。”
瑶英心里的欢喜满得快要溢出来,坐在他身边不动了。
“我昏迷了多久?”
昙摩罗伽问。
几位医者对望一眼,道:“王,您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
……
前天,昙摩罗伽散功时,突然浑身肌肉暴涨,真气涌动,体内气血翻滚逆行,身上好几处血流不止,缘觉大惊,慌忙叫人,毕娑和僧兵赶到,想以帮他运功疏散,还没走近,就被真气所伤,倒地吐血。
毕娑皮开肉绽,还是强撑着往里走,瑶英听到声音,也冲了进来。
昙摩罗伽抬起头,碧眸从她身上扫过。
下一刻,他七窍流血,再没有睁开过眼睛。
几位医者轮番探脉,再三确认,都觉得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药石无效,随时可能寂灭。
殿外哭声震天。
按他之前嘱咐过的,所有人退了出去,只留瑶英一个人守在他身边,陪他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李仲虔怕瑶英伤心过度,想带她去休息,她不肯离开,几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喂他吃药,帮他擦身,他什么都吃不下去,她就掰开他的唇,把药一口一口喂进他嘴里。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昙摩罗伽居然还能苏醒。
……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
她咬着唇,紧张地听几位医者说话,眼睛红肿,鼻尖也通红,神色憔悴不堪,泪水还未干涸。
这两天,她一直这样守着他,呼唤他的名字。
他让她担心了。
他拉着她,吻她疲倦的眉眼。
医者们低下头去,毕娑满面笑容,缘觉脸上绯红,扭开了脸。
唯有李仲虔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他以为昙摩罗伽必死无疑,连回高昌的车马人手都安排好了。
“怎么样?脉象有变化了吗?”
瑶英轻轻推开昙摩罗伽,一脸忐忑地问医者。
医者眉头紧皱,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道:“王的脉象依旧没有变化……散功之前和散功之后还是这种虚浮脉象,按理来说,王散功后,脉象应该恢复正常才对……”
瑶英忙问:“是好事还是坏事?”
医者摇摇头,神情凝重:“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王散功之时七窍流血,应当是身体受不住功法,气血逆行所致,可是王昏睡两天后又苏醒,实在是匪夷所思……”
毕娑皱眉道:“恢复正常,那王就不会醒了,既然王能苏醒,那说明是好事。”
有人点头,有人依旧愁眉不展。
瑶英的心又提了起来。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手腕一翻,一道掌风带出,毕娑踉跄了一下,大步后退。
众人呆了一呆,惊呼出声。
毕娑瞪大了眼睛。
昙摩罗伽的功力还在!
医者们面面相觑。
昙摩罗伽散功之后,不可能还有内力才对,这一次他散功时动静那么大,甚至七窍流血,理应功法全废才对,怎么还能一掌把毕娑逼退?
缘觉惨白着脸瑟瑟发抖:“是不是散功失败了?还要重新散一次?”
王都七窍流血了,再来一次,王怎么受得了?
昙摩罗伽摇摇头,看向蒙达提婆:“我觉得血脉通畅,不必再时刻压制气血,暂时不需要再散功。”
蒙达提婆探他周身几个穴位,点点头。
医者眸中闪过一道亮光:“莫非王误打误撞,找到真正压制功法的方法了?”
此语一出,众人脸上腾起惊喜之色。
“我听人说,王返回圣城时,无情无欲,和赛桑耳将军走火入魔前十分相似。”蒙达提婆缓缓地道,“也许,王当时确实险些走火入魔,稍有不慎,便会气息涣散而亡,但王服用大量丹药,生生克制住了,度过了一劫,又意志坚韧,苦熬了这么多天,丹药和周身血脉融通,恰好能真正克制功法。”
医者们面色各异,退到一边小声讨论。
“王自幼修习功法,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很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掌握功法,最后功法不受控制,是死劫,也是生机。”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还是看看再说。”
“不管怎么说,王能够苏醒,已经是好转的迹象。”
他们都说的是梵语,瑶英听不懂,焦急地望着他们,脸色紧绷,心里七上八下。
手背微热。
昙摩罗伽低头,握住她的手。
“别担心,我好多了,真的。”
他微微一笑,“没骗你。”
从在城门前吻她的那一刻,他就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必须活下去。
瑶英想到这两天他奄奄一息的模样,心如刀割,轻轻搂住他,听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她以为他真的要走了,再也不会开口和她说话。
虽然医者还是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但昙摩罗伽苏醒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众人惊疑不定,转悲为喜,王寺外的百姓连诵佛号,叩头感谢神佛保佑他们的王。
缘觉去准备热水新衣,李仲虔和毕娑领着医者退了出去。
刑堂里只剩下瑶英和昙摩罗伽两人。
“你真的没事了?”
瑶英抱着昙摩罗伽,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昙摩罗伽心尖跟着她的眼睫颤动,“真的。”
他感觉好了很多。
瑶英把脸埋进他胸膛,继续听他的心跳。
平缓,从容,扑通扑通跳动着。
他低头,紧紧地拥着她,手指插进她发间,吻她的头发。
牢室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那时他茕茕孑立,现在她陪在他身边,这里也是他开始新生的地方。
朦胧的烛火温柔地笼在两人身上,他们静静地依偎着。
……
僧兵退了下去,医者们再次请脉,退到外间热烈地讨论着。
提多法师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捧着半卷残破的经文求见。
这些经文原本在赛桑耳将军死后便被付诸一炬,再无抄本。此次王宫被彻底炸毁,工匠修葺地道时,无意间发现佛龛壁上糊了层夹层,挖开壁画,里面竟然藏有几百卷未被销毁的经卷,其中就有这半卷歌颂赛桑耳将军事迹的残经。蒙达提婆几人都看过此经,没找到有用的记载。
昙摩罗伽洗漱过了,正在包扎伤口。
提多法师翻开经卷:“王,我曾听说,赛桑耳将军当年逝去前,念诵过一句经文,生灭灭已,寂灭为乐。那时,寺主以为赛桑耳将军因家人之死生了死志,所以才会在自戕前念这句经文。这些天,僧人奉文昭公主的吩咐查阅了大量封存的典籍,记录功法的贝叶经上也有这句。”
他长叹一口气。
“王,您度过死劫,定有感悟。”
昙摩罗伽记起梦中所悟,颔首:“我在梦中确有所悟,置之死地而后生,一灭就是一生。”
熬过一次次的死劫,方能换来一线生机。
提多法师怔了半晌,似哭似笑。
赛桑耳将军临终前很可能冲破了功法限制,但是他当时失去家人,又错手残杀无辜,根本无心参悟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之后所有记载被烧,世上再无人能够参透功法。
他们逼死赛桑耳将军,又险些逼死王。
“佛陀悲悯,这卷经文上所载不是佛经,而是能够克制功法的内功心法,王可照此研习,日后当否极泰来,再无被功法反噬的烦忧。”
提多法师朝昙摩罗伽合十拜礼,留下经文,拄着法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
阴差阳错之下找到真正的内功心法,众人欣喜若狂。
瑶英让人把经卷送到僧人那里去传抄,以免遗失。
昙摩罗伽唇角微微一扬:“不必,我都背会了。”
瑶英道:“那也得多抄几份。”
说完,仔细端详他的脸色,她刚才一直在和蒙达提婆讨论他的伤势。
昙摩罗伽展臂搂住她,“你看到王后的冠冕了吗?”
瑶英一怔,笑着摇摇头:“没有。”
她这些天担惊受怕,哪有心情去看那些东西。
“好好看看。”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之外多了几分淡淡的笑意,“如果不喜欢,让工匠拿去改。”
瑶英微笑:“能随便改吗?”
昙摩罗伽点点头:“只要你喜欢,我的新娘是你。”
瑶英抱着他,耳边是他怦怦的心跳和他温和的说话声,他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发顶,心里一片柔和,春水潺潺流动。
蓦地,胸口一阵莫名的绞痛,一股甜腥之意涌了上来。
瑶英一惊,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不祥的预感充斥全身。
昙摩罗伽怔住,温热的湿意在胸口蔓延开来。
他低头。
瑶英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唇边被鲜血染得殷红。
“明月奴!”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他听到自己几乎变调的声音。
瑶英战栗不止,生机一点一点从她身体消逝。
昙摩罗伽脸上血色褪尽,抱紧她。
门口响起脚步声,李仲虔冲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
他冲到蒲团前,大惊失色,掰开昙摩罗伽的手,“明月奴!”
瑶英心口绞痛异常,浑身痛楚,挣扎着睁开眼睛,眸光从昙摩罗伽和李仲虔脸上划过去。
“罗伽……阿兄……”
她想叮嘱他们,想让他们不要怕,也许和以前一样,她只要睡一觉就能好……
深深的疲倦涌了上来。
这一次比先前几次要痛苦得多,强烈得多。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她嘴唇颤动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紧紧攥在昙摩罗伽袖子上的手无力地垂下。
“明月奴!”
李仲虔大喊。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夜风从栅栏吹进刑堂,寒凉刺骨,他满身是血,宛若修罗。
夜色深沉,大雪无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