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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保留多久,他们渡河时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乌篷船被河浪掀翻了,药郎及时抓住了她,两人抱着一块浮木艰难地划回了岸边,却丢失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了那盒木块字,药郎甚觉可惜,想给她再做一盒,谢安歌则道:“不必这样麻烦,算算时间和路程,再过几天就该到东山之岭了。”

    一路同行数十日,她早已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告诉了他,药郎虽不是江湖人,但也听说过望舒门的鼎鼎大名,为此叹过几回气,问她的师门既然这样强大,怎么派她一个小女子出远门办事,还惹上了难缠的仇家?

    对此,谢安歌倒没有怨怼之心,她是门派首徒,凡事只有为人先而无落人后的,师门虽在江湖上盛名不衰,但没有谁能做到面面周全,自己在外办事不力摔了跟头,那是自己的本事还不够,将来多加磨炼就是了。

    药郎听了这话,在她手心里写了很长一句话,说她是个板正无趣的小道姑,现在已经很不像个年轻姑娘,倘若再苦修个几年,只怕要未老先衰,糟蹋这张好脸皮了。

    两人相处了这么久,开些玩笑也无伤大雅,谢安歌毕竟是女子,哪会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可她长到这个年岁,师长和师妹们不会夸赞她容貌端丽,行走在外时遇见的慕色之人又大多带着异养企图,唯有这句不出格的调侃乱了她的心弦。

    可惜这一瞬间的心动,终抵不过十数年的南华经卷。

    又走了两天,他们翻过一座小山,到山下的野村借宿,村里人给他俩安排了一间空屋子,等人走后谢安歌问药郎对他们说了什么,药郎这次没在她手心里写字,而是握着她的手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地写道:“他们问咱俩是何关系,我说……”

    是夫妻。

    谢安歌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意从被他握住的地方飞快升腾起来,她屈肘使了个巧劲撞开他,药郎也顺势退开,好像刚才只是跟她开了个玩笑,这便出去张罗饭食了。

    直到夜里,谢安歌喝过了他熬好的汤药,药郎说她中毒很深,不敢下针灸拔毒,只能靠药力一点点化解,她也确实能察觉出身体在逐日好转,两个多月下来,眼睛已能感光,为此不得不用布遮住,耳朵还听不清人说话,但勉强能听到一些噪音。

    她忽然问道:“这是最后一帖药了吧?”

    药郎在炕下打了个地铺,闻声坐起身来,拉过她的手写了个“是”字。

    谢安歌又问:“我喝完药就能好起来吗?”

    药郎说一样药难医百样人,这可保不准,不过她既然能感光和听到一些杂声,说明眼睛和耳朵都是在恢复的,不妨在村里好生休养三日,等把药喝完了再看情况。

    谢安歌“嗯”了一声,她把手抽回来,和衣躺了下去,正当药郎也准备睡了的时候,忽然听见她道:“大夫,你跟我说句话吧。”

    药郎一怔,他想站起来去看她,但只是躺着望向屋顶,那一根根茅草就像长在了他的心上。

    半晌,他开口道:“小道姑,其实上次我撒谎了,你一点也不无趣,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了,若是你肯还俗嫁我,哪怕三清道尊震怒,降雷劈死我也甘愿。”

    他没等来回应,不知道她到底听清了没有。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到了第四天的清晨,药郎去打了一盆清水让谢安歌净手擦脸,等一切准备都做妥当了,他才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她眼上的白棉布。

    一圈,两圈,三圈。

    谢安歌睁眼那一刹,晨光正好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映在她那双明眸里恍若日出东山,药郎陡然呼吸一滞,旋即低下头,看到了抵在他喉间的雪亮剑锋。

    剑一直握在谢安歌手里,可他竟没能察觉到她是何时拔剑出鞘的。

    谢安歌凝视着眼前人,一字一顿地问道:“陆大夫,玩够了吗?好玩吗?”

    死一般的寂静,直到落进屋里的光一点点变得稀薄,陆无归才发出了一声哼笑,抬眼对上谢安歌凌厉的目光,笑着道:“好玩,实在太好玩了,你是昨天晚上认出了我的声音吗?”

    他换下了那身锦衣,穿着浆洗发白的棉麻衫,连头发都只用了一根木钗松松垮垮绾在脑后,可这一道笑声发出,那股恣意风流的气度便透骨而出,即使是个真正的瞎子站在这里,也不会当他是个普通人了。

    然而,谢安歌还能闻见他身上的药香味。

    她道:“不是昨晚,从你说要跟我一起走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

    陆无归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

    “是我心急了,可你非但没有拆穿我,还乐意陪我演到今天。”他将手指搭在剑锋上,挑起一边眉梢,“小道姑,换我问你,好玩吗?”

    陆无归其实很清楚谢安歌为什么要配合他,一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低头,二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要想解毒恢复视听,就只能从他手里拿到解药,倘使在一开始就撕破脸皮,这出戏唱不下去,她的性命也保不住,自己若与她易地而处,也会做出这样明智的选择。

    可他心中依然怒火难消。

    黑道中人才不管名门正派那些个是非因果的道理,他在这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想到了过去八十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比如第一次给人做饭差点切到手、第一次给人熬药被烫得摸耳朵、第一次牵着瞎子看星星、第一次给人牵马驾车……这么多他本来没必要去做的事,都为她亲手去做了。

    然而,就像那一盒他精心雕刻却失落河中的木块字那样,不应当就是不应当,不值得的始终不值得的,一厢情愿付出的东西总会打了水漂。

    就在这时,陆无归听见谢安歌说道:“不好玩,这不是应该拿来玩的东西。”

    她握剑的手很稳,眼睛里却有一把破碎的光,令他愣在了原地。

    事到如今,陆无归已然深知谢安歌的脾气有多倔,世间多少男子都做不到“流血不流泪”这五个字,她一个小道姑偏偏就做到了,正因她冥顽不灵,他才想让她开窍,于是冒险从白凌波那里偷来了解药,又用八十一天的时间编造了一段如梦的谎话,他欲颠倒黑白,使她意乱情迷,结果她从头到尾都清醒着,反倒是自己为梦所迷,何其可笑。

    但她既然是心知肚明的,现在又为何红了眼眶呢?

    屋里寂静了片刻,陆无归被谢安歌先发制人,纵有一身高强武功,在不伤及谢安歌性命的前提下也无能施展,便道:“小道姑,你要杀了我么?”

    谢安歌道:“你害我两个师妹反目相残,骗取我师门剑法,我自当不惜代价取你性命,可你救了我一命,两桩仇一笔恩,我今日不会杀你。”

    “今日不杀,也就是说你我来日再见,即为决死之期?”

    谢安歌掷地有声地道:“是!”

    陆无归又问道:“小道姑,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安歌道:“左右不是玉羊山附近的村子。”

    陆无归笑了笑,道:“你既知我是谁,还敢跟我走?如今我也不瞒你,此地是我补天宗总坛外围,名叫‘石头寨’,你随我进来便似羊入狼窝,走不掉的。”

    谢安歌心里原就有所猜想,此时听他点破也不惊怒,问道:“你待如何?”

    “好说,你再与我赌一回,要是赢了,我就放你走。”顿了下,他续道,“倘使你输了,要么杀了我,要么任我处置。”

    剑在谢安歌手上,这赌约乍一听算是公平,但她心知真要生死相搏,眼下的自己并非陆无归对手,道:“怎么赌?”

    陆无归今日没带赌具在身上,倒摸出了两颗药丸,笑道:“这两粒丸子,其中一粒无毒,另一粒是怪医新配的毒药,一旦发作就是五脏俱毁,神仙也难救……你任选一颗,吃下去我就放你离开,当然我会吃掉剩下那一粒。”

    “选到毒药就算输?”

    “不,这才叫开局,毒发是在十二个时辰后,此前一切如常,而我赌你会在限期内回来。”

    谢安歌定定地看了陆无归一眼,他依然在笑,似乎已经胜算在握。

    她伸出手,把两颗药丸都拿走,一口吞了下去。

    陆无归怔住了。

    谢安歌收剑入鞘,她除此之外身无长物,走得也不拖泥带水,就这样与陆无归擦肩而过,消失在晨光中。

    十二个时辰才刚开始,胜负却已然分晓了。

    陆无归刚才那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只隐瞒了一点——那颗无毒的药丸,即是解药。

    谢安歌不肯为她自己性命求饶,也不会因他回心转意,她从一开始就斩断了进退两难的可能,选定一条路,至死不悔地走到头。

    他又输了个彻彻底底。

    谢安歌这一走,当真是一骑绝尘不回头,倒是陆无归在娲皇峰里日夜难安,烦得殷无济和玉无瑕都不待见他,连傅渊渟都生出了刨根问底的兴致,他终是心有不甘,匆匆告了假便策马疾奔,披星戴月地追赶而去。

    此番没了视听障碍,谢安歌归心似箭,纵马如飞,陆无归迟了数日出发,沿途且追且打听,眼瞅着离玉羊山越来越近了,累死了几匹马的他才堪堪在五里亭追上了谢安歌。

    彼时谢安歌正在亭中歇脚,冷不丁听到了这一声破空而至,连忙出来一看,只见落叶尘土飞扬间,陆无归在亭前翻身下马,衣发松散,灰头土脸,全无往日的从容倜傥。

    她握紧剑柄,冷声问道:“你要在望舒门的地盘上与我死斗?”

    “不要一开口就是打打杀杀,先欠着,也不差这一回了。”

    陆无归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和汗水,愈发像只大花猫了,可他的眼睛很亮,喊道:“小道姑,我再与你打一个赌,这次定不会输给你了!”

    谢安歌道:“我为什么要与你打赌?”

    陆无归不答反问:“那你为何要把两颗药一起吃了?你明知道我就算吃了有毒的那颗,也不会真把自己给整死……小道姑,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回头看我?”

    四目相对,谢安歌面若冰雪,她对陆无归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道:“你既然不是来与我决死的,那就速速离去,我望舒门地界没有黑道魔头的容身之处。”

    陆无归突然欺到她面前,谢安歌一剑就要刺出,被他避了开去。

    “小道姑,我是为何找上你们三人,想来你也清楚了来龙去脉,你那两个师妹心术不正,即便不遇上我,将来遇见什么‘赵无归’、‘宋无归’之流,她们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不等谢安歌沉下脸,陆无归赶紧道:“我说这些并非是为自己开脱,你将来找我寻仇报复,我是绝无二话,但望舒剑法已落我手,按道上规矩我是要将它交出去的,你若答应与我打赌,不论此局输赢,我都立誓此生不将剑法外传,直至带进棺材里去!”

    谢安歌面色微变,她怒极反笑道:“陆无归,你如今就站在望舒门的山门前,竟敢以此要挟我?只要杀了你,望舒剑法就没有外传之患。”

    话音未落,谢安歌挺剑刺向陆无归要害,这一次含怒出招,再无丝毫留手,陆无归让了几招竟不能避开锋芒,只得还手拆招。他武功高过谢安歌,又知晓了望舒剑法的招数套路,本以为稳占上风,哪知谢安歌闯过几回生死关,于剑道之上另有顿悟,剑招流畅绵密无破绽,竟将陆无归困在五里亭内半步脱身不得。

    陆无归心道不好,玉羊山就在侧近,他们这厢激斗起来,难保不会惊动岗哨,自己若在混战中打杀了望舒弟子,谢安歌势必与他不死不休。分神之间,长剑已奔至胸口,陆无归长途奔波体力耗损巨大,再想避让已是不及,只听“噗嗤”一声,灵蛇般的剑尖没入他胸膛。

    谢安歌剑势凌厉,陆无归反应也不慢,这一剑入肉寸许就被他伸手抓住,脚下猛地踉跄,身子也晃了晃。

    斗到这一步,只要谢安歌再进一剑,陆无归势必丧命,同时陆无归垂死一搏,全身内力外放震出,谢安歌也要血溅当场。

    陆无归的左手死死抓着剑刃,右手竟摸出颗骰子来,忍痛问她:“大还是小?”

    几滴血溅在了谢安歌脸上,她迟钝地眨了下眼睛,道:“小。”

    于是陆无归翻手将骰子往地上一丢,滴溜溜转了几圈,最终朝天那面赫然是一点。

    他好像从来没赢过她。

    陆无归惨然一笑,剧烈咳嗽了两声,道:“你赢了,为你师妹报仇吧。”

    说罢,他松开手,鲜血汨汨流出,抬眼只见谢安歌扬起手,一掌落下。

    陆无归其实不是没有翻盘的法子,他至少可以拉谢安歌一起死的,可在看到朱砂一点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了种尘埃落定之感,或许不仅是这辈子欠了她,便连上一世也是满本糊涂账的冤家,输也好,死也罢,合该栽在她手里。

    可他没有死在这座小小的凉亭里,而是在一家医馆里醒来了。

    满脸倦容的谢安歌枕臂趴在桌旁,陆无归睁眼的一瞬,她就惊醒过来,出手如电封住他的穴道,他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她,便见她手里捏着一颗骰子,道:“我那一剑是奔着你要害而去,不想没能将你刺死,也算你命不该绝,但你这条命已输给我了,这颗骰子就是凭据,你可认?”

    陆无归身不能动,口还能言:“我……认,今后你要我还命,或是……让我做任何事,就拿这骰子来找我,绝无不应……否则,天人共诛。”

    谢安歌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将骰子收起,推门而出。

    从此她就将这颗骰子藏在身上,整整二十六年。

    翌日,穆清亲自送了石玉下山。

    临别之际,她将一个荷包交到石玉手里,对他道:“有劳回去后将此物交给你们掌门师兄,就说……是我的回礼。”

    石玉不敢擅自打开来看,隔着锦缎捏了捏,似乎是一块玉佩,他没有多问,郑重收好了。

    穆清目送这一人一马渐行渐远,心里千回百转,一时想着谢安歌昨夜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时又回忆起三年前在登仙崖下经历的种种惊险。

    葫芦山一役后,在长达三年的时光里,她不是没有回去过那个地方,可惜那里地貌已变,什么都找不着了,自然也不知道自己一行人逃离之后究竟发生什么。

    陆无归到底是生是死,同样没人能说得清楚。

    “那颗空心骰子的确是一文不值”,陆无归所留下的这一句话,穆清是在谢安歌伤势好转后才说出来的,彼时她还不知自己的师父到底与这声名狼藉的魔头有何恩怨纠葛,只从陆无归的临阵倒戈和这句话里窥见了一些不可明说的隐情,便很担心伤病未愈的谢安歌受不住打击,却不想谢安歌坐在榻上静静听她说完了所有,面色自始至终也不见多少变化,穆清握着师父枯瘦的手,发现连脉搏跳动也是平稳的。

    她好像无动于衷,穆清松了口气,想着纵有千般不可说,也不过是那老乌龟的一厢情愿罢了。

    直到昨夜。

    穆清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谢安歌为何从不替陆无归哀戚,不是故人心变,亦非缘浅情薄,而是道不同。

    人活在世上,须得明是非、知善恶、分正邪、择进退……太多不同的路错乱在一起,只要不是同道中人,即使有过交集,也难免擦肩错身、背道而驰的一日。

    委屈不得全,强求无善终。

    唯有抛却等闲事,留得生死一称平。

    如此,才算殊途同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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